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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凉城西官道上,一支队伍在漫天风沙中沉默行进。
队伍核心,是一具巨大的、用上好楠木打造的漆黑棺椁,由十六名精壮湘勇稳稳抬着。
棺椁沉重,压得抬杠深深陷入他们肩头的皮肉。
灵柩前,一人全身缟素,麻衣如雪,腰悬佩刀,背脊挺直如标枪。
正是刘松山的侄子,年仅二十四岁的刘锦棠。
他面容清癯,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眼窝深陷,布满了血丝。
但那双眼睛,却像淬了火的寒星,穿透漫天黄沙,死死钉在西北那片血与火的焦土上。
风沙拍打着他身上的麻衣,猎猎作响,仿佛有无数英魂在风中呜咽。
身后,是沉默如铁的老湘营残部,人人臂缠白麻,神情悲戚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。
战旗低垂,在风中无力地卷动,唯有脚步踏在冻土上的声音,沉重而决绝,一下下敲打着这片苦难的大地。
平凉城门在望。左宗棠亲率阖城文武,已在城门外肃立等候。
当那具漆黑的棺椁和棺前那抹刺眼的白映入眼帘时,即便是铁石心肠的左大帅,眼角也禁不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。
刘锦棠行至近前,单膝跪地,声音因长途跋涉和巨大的悲痛而嘶哑干裂,却字字如铁石坠地:
“末将刘锦棠,奉曾大帅令,扶柩西来!叔父遗志,湘军血仇,末将愿一肩担之!请大帅令,锦棠愿为前锋,踏平金积,手刃马逆!”
左宗棠俯身,双手用力扶起刘锦棠。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年轻将领手臂上传来的、压抑不住的颤抖和那磐石般的决心。
左宗棠的目光扫过那口黑沉沉的棺木,扫过眼前这支疲惫却燃烧着死志的哀兵,最终落在刘锦棠那双燃着复仇之火的眼眸上。
“好!刘锦棠听令!”
左宗棠的声音陡然拔高,在呼啸的风沙中炸响,“擢升尔为统领,总摄老湘营西路余部,兼统周军门所率新锐炮队!即日整军,克期北进!尔叔父的棺椁,暂厝平凉!本帅要你带着他的魂,去把马化龙的老巢金积堡,给我碾成齑粉!”
“末将遵命!”刘锦棠再次重重顿首,额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左宗棠,投向西北那片被血染红的天空。
叔父,看着吧。侄儿这便去,用那马化龙的狗头,祭你在天之灵!
北进之路,步步杀机。马化龙得知刘松山战死、湘军北路溃败,气焰嚣张到了极点。
他亲率主力围攻西安,同时在金积堡外围广布眼线,构筑堡垒,意图将湘军彻底困死在陕甘边界。
刘锦棠的大军,裹挟着新到的十二门克虏伯钢炮和复仇的怒火,在料峭春寒中逼近金积堡外围的第一道屏障——马家寨。
寨墙高耸,由土石和夯木垒成,坚固异常。
寨墙上,回匪旗帜招摇,人影绰绰,隐约传来粗野的嘲笑和挑衅的唿哨声。
显然,他们已知晓这支湘军新统领的身份。
“看!那姓刘的小崽子来了!”
“抬着他叔的棺材来的?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,要叔侄俩凑一副棺材板吗?”
“哈哈哈!黄口小儿,毛都没长齐,也敢来捋马大帅的虎须?滚回湖南吃奶去吧!”
污言秽语随风飘来,清晰地灌入刘锦棠和每一个湘军士兵的耳中。
老湘营的将士们目眦欲裂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握刀的手青筋暴起。
刘锦棠骑在马上,脸色冰寒,眼神却沉静得可怕。
他勒住战马,缓缓抬起手,制止了身后士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请战的怒吼。
他仔细地观察着马家寨的防御:寨墙坚固,墙头布满了土炮和抬枪手,寨门厚重紧闭,寨前挖有宽深的壕沟,插着削尖的木桩。强攻,必然损失惨重。
他的目光,最终落在那十二门被油布覆盖、由健骡拖拽的克虏伯钢炮上。
冰冷的炮身在稀薄的阳光下,隐隐流露出一丝毁灭性的狰狞。
“传令!”刘锦棠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军官耳中,“炮队,即刻构筑阵地!目标,寨门及两侧箭楼!其余各部,列阵待命!骑兵准备!”
命令迅速传达。湘军炮手们动作麻利地掀开油布,露出克虏伯钢炮那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修长炮管。
沉重的炮架被熟练地卸下、固定,黑洞洞的炮口在调整中缓缓扬起,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睁开了冰冷的眼睛,精准地锁定了远方的目标。
装填手们搬来沉重的开花弹和药包,动作沉稳而迅捷。
寨墙上的回匪起初还在嬉笑,待看清那些前所未见的、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“铁筒子”时,嘲笑声渐渐低了下去,代之以一丝不安的骚动。
“那……那是什么玩意儿?”
“湘蛮子搞什么鬼名堂?”
“管他什么!再厉害的火器,还能轰开咱们的寨墙不成?”
回匪头目强自镇定地呵斥着部下,命令墙头的土炮和抬枪手做好准备。
就在回匪惊疑不定之际,湘军炮兵阵地上,令旗猛地挥下!
“预备——放!”
炮队统领嘶声怒吼。
轰!轰!轰!轰!
如同平地炸起一连串惊雷!十二门克虏伯钢炮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!
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地面都在颤抖,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焰和滚滚浓烟!
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撕裂空气,十二枚沉重的开花弹拖着死亡的尾焰,划出肉眼可见的致命轨迹,以远超回匪认知的速度和威势,狠狠地砸向马家寨!
轰隆!轰隆!轰隆!
爆炸!前所未见的猛烈爆炸!
炮弹精准地砸在厚重的木制寨门上,瞬间将其炸得粉碎!
木屑混合着砖石泥土,如同暴雨般向寨内飞溅!
另几枚炮弹则直接命中寨墙两侧的土坯箭楼,坚固的箭楼如同被巨人的重锤狠狠击中,在震天动地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烟尘中轰然垮塌!
砖石木梁雨点般砸落,将下面躲避不及的回匪砸得血肉模糊!
寨墙上幸存的回匪被这毁天灭地的炮火彻底炸懵了!耳朵里只有尖锐的嗡鸣,眼前是翻滚的浓烟、四溅的碎石和同伴残缺的肢体。
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!这……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中的火炮!这是天罚!
“天……天雷!湘蛮子会引天雷啊!”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,彻底击溃了回匪本就摇摇欲坠的抵抗意志。
炮声未歇,刘锦棠腰间的佩刀已铿然出鞘!冰冷的刀锋直指硝烟弥漫、一片混乱的马家寨!
“湘军将士!破寨!杀贼!为刘忠壮公报仇!”
“报仇!报仇!报仇!”积压已久的悲愤和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!
老湘营的步卒发出震天的怒吼,挺起雪亮的刺刀,如同决堤的洪流,朝着被炸开的寨门缺口猛扑过去!
与此同时,早已蓄势待发的湘军骑兵也动了!
刘锦棠一马当先,如同离弦之箭!他身后,数百精骑汇成一股奔腾的铁流,马蹄践踏着大地,发出闷雷般的轰响,卷起漫天烟尘,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,绕过正面步卒,从侧翼狠狠捅进了混乱的寨中!
刘锦棠冲在最前,麻衣孝服在一片铁甲洪流中格外醒目,也格外疯狂!
他手中长刀翻飞,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精准的杀戮技艺。
刀光过处,挡路的回匪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。
他毫不停留,目标直指寨中那面最大的、绣着“马”字的叛军帅旗!
“挡我者死!”他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,震慑敌胆。
一名悍匪头目挥舞着狼牙棒试图拦截,刘锦棠甚至没有减速,刀光如电般斜掠而过,那悍匪的头颅连同半截狼牙棒已飞上半空!
仅仅半个时辰不到,曾经坚固的马家寨已化为一片火海与尸山血海。
寨墙上那面嚣张的“马”字大旗,被刘锦棠亲手斩断旗杆,践踏在染血的马蹄之下!
侥幸逃出的残匪魂飞魄散,将“抬棺小将”引动“西洋天雷”、如同疯虎般屠寨的消息,连同深入骨髓的恐惧,飞速传向金积堡。
初战告捷,刘锦棠并未在金积堡外围多做纠缠。
他深知,马家寨的覆灭虽震慑了叛军,但真正的心脏是马化龙本人及其主力。
探马回报,马化龙在围攻西安受挫后,已率精锐主力回撤,驻扎于金积堡西北三百余里外的骆驼岭大营,与金积堡成掎角之势,气焰依旧嚣张。
军帐内,油灯如豆。刘锦棠的目光死死钉在粗糙的羊皮地图上,手指在代表骆驼岭的那个墨点上反复摩挲。
三百里……三百里!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急速成形。
“传令!”他的声音斩钉截铁,打破帐内的沉寂,“全军拔营!轻装简从!步卒携五日干粮,炮队只带四门克虏伯轻炮及足量炮弹!骑兵一人双马!目标——骆驼岭!”
帐内诸将皆是一惊。三百里奔袭,还是直插敌军核心大营?这简直是孤注一掷!
“统领!三百里非一日可达!一旦被敌军哨探察觉,我军疲惫之师,恐陷入重围啊!”一位老成持重的营官急声劝阻。
刘锦棠霍然转身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将,最后落在那位营官身上:
“正因非一日可达,敌必料我难以猝至!马逆新败西安,骄狂未退,视我北路新丧,必无胆气远出奔袭!此正出其不意、攻其无备之时!疲敝?我湘军血仇在身,三百里何足道哉!叔父在天之灵,看着我呢!”
他最后一句话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他的意志如同磐石,压下了所有的疑虑。
湘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,在复仇之火的驱动下,开始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。
沉重的辎重被留下,只携带最必要的武器、弹药和干粮。炮队忍痛舍弃了大部分笨重的攻城炮,只精选了四门最轻便、射程最远的克虏伯野炮。
骑兵们默默地为自己的战马和备马检查蹄铁、喂足草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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