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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,玄宗在昭庆宫闲坐,安禄山侍坐在旁边,玄宗见他肚子大得超过膝盖,便指着开玩笑说:“你这肚子大得像抱着个瓮,不知里面藏着什么?”安禄山拱手回答:“这里面没有别的东西,只有一颗赤心罢了!臣愿尽这颗赤心来侍奉陛下。”玄宗听了安禄山的话,心中十分高兴。
却不知人心难测,安禄山自称有赤心,可他的心却黑如墨汁。玄宗待安禄山如同腹心,而安禄山对玄宗却全是贼心、狼心、狗心,真是负心丧心。人们正对此切齿痛心,恨不得立刻剖开他的心看看,他却还哄骗别人说是赤心,可笑玄宗还没察觉他的狼子野心,竟然相信他是真心,真是痴心。
闲话少说,且说当日玄宗与安禄山闲坐了半晌,回头问左右:“妃子在哪里?”此时正值春深时节,天气还很暖和,杨贵妃正在后宫沐浴,宫人回报玄宗说:“妃子洗浴刚完。”玄宗微微笑着说:“美人新浴,如同出水芙蓉,让宫人立刻宣妃子来,不必再梳妆了。”
不一会儿,杨贵妃来到,你道她新浴之后是什么模样?有一曲《黄莺儿》描绘得好:“皎皎如玉,光嫩如莹。体愈香,云鬓慵整偏娇样。罗裙厌长,轻衫取凉,临风小立神骀宕。细端详,芙蓉出水,不及美人妆。”
当时杨贵妃以慵懒的妆容和随意的服饰翩翩而至,更显得风姿艳丽非同寻常。玄宗见状,满脸堆起笑意。恰好有外国进贡的异香花露,他便取来赐给杨贵妃,让她对着镜子匀面,自己则移座到镜台旁观看。杨贵妃匀面完毕,将剩余的花露染在手掌上轻扑手臂,不经意间酥胸微微袒露,衣袖宽退,隐隐露出了双乳。玄宗见了,赞叹道:“妙啊!软温好似鸡头肉。”
安禄山在一旁,不禁脱口而出:“滑腻还如塞上酥。”话一出口,他便自觉唐突,顿时局促不安,杨贵妃也惊于他言语失当,生怕玄宗起疑,暗暗捏了把汗。宫女们听了这话,也都惊愕变色。然而玄宗全然不在意,反而喜滋滋地指着安禄山说:“可笑这胡儿也知道酥的滋味。”说罢哈哈大笑,杨贵妃也随之笑了起来,众宫女们也都含着笑意。唉!若不是亲手抚摩过,怎会知道那如酥般的滑腻触感?只当他真是满腹赤心,付之一笑毫不猜疑。
安禄山只因平时与杨贵妃戏谑惯了,如今在玄宗面前一时失口,幸好玄宗没有起疑。但杨贵妃已先被杨国忠的危言触动,担心惹出事端。从这天起,每次见到安禄山,她都再三私下叮嘱,让他言语谨慎、出入小心。安禄山也知道杨国忠对自己心怀嗔怪,怕被他算计,又想到杨国忠还不足为惧,那李林甫最能洞察人心隐微,才是不好惹的角色。如今杨、李二人交情正合,倘若他们合谋对付自己,定会十分不利,不如讨个外差暂时避开,还能慢慢图谋远大之事。只是担心杨贵妃与虢国夫人不舍得他走,因此犹豫不决。
另一边,杨国忠心想:“安禄山将来必定会与我争权,我必须翦除他。但他正受天子宠幸,又有杨贵妃与虢国夫人等人相助,急切间难以动摇,不如设法把他弄到边上去,再慢慢算计。”正筹划时,恰好李林甫上奏疏,请用番人为边镇节度使。原来唐朝边镇节度使都任用有才略、有威望的文臣,若有功绩便可入朝为相。如今李林甫独自专权,想断绝边臣入相之路,便奏称文人为边帅会怯于矢石,无法御侮,不如尽用番人,他们勇猛善战,可为国家扞卫。玄宗准奏,于是边镇节度使都改用番人。
杨国忠趁机想遣发安禄山出去,便上疏说:“河东是重地,固然需用番人为帅,但必须选番人中有才略、有威望者镇守,非安禄山不足以当此重任。”玄宗览疏后深以为然,立即召安禄山来面谕:“你以满腹赤心事奉朕,本应留你在京做侍卫,但河东重镇非你不可,今暂遣你出为边帅,仍许不时入朝奏对。”随即降旨任命安禄山为平卢、范阳、河东三镇节度使,赐爵东平郡王,限期赴任。
安禄山听闻任命,倒也符合他的心意,叩头领旨后即日入宫拜辞杨贵妃,两人依依不舍。杨贵妃将他叫入密室,执手私语:“你此次远行,皆因我兄长猜忌。我们欢叙多时,一旦远离实在不忍。但你在京日久易起嫌疑,出为外镇未必不是福气。你放心前去,我自会派心腹与你通信,早晚在天子面前留心照顾你,你只管去图功立业不必疑虑。”安禄山点头应诺。正说间,宫人传报三位夫人入宫,杨贵妃与她们接见叙礼,安禄山也一一相见。虢国夫人得知安禄山即将远行,心中怏怏不乐,无奈朝命已下无可挽回。安禄山不敢在宫中久留,随即告辞出宫。
临行时,玄宗在便殿设宴,安禄山谢恩辞朝赴镇,李林甫等人设席饯行。饮酒间,李林甫举杯相劝:“安公为节度使出镇大藩,责任不轻,凡事须熟计详审、合情中理。我虽身在朝堂,但各藩镇利弊日夜经心、声息皆知,今三大镇得安公为节度使,正足为朝廷屏障,望好自为之。”这几句话明里是笼络,实则是挟制。安禄山平日本就畏惧李林甫,听后唯有唯唯听命,还恭谨逊谢:“禄山才短气粗,担当此任深惧不能胜任,敢不遵明训?诸凡不到之处,全赖相公照拂。”说罢作揖拜辞起行。
前一日杨国忠曾设宴为安禄山饯别,他托故未去,这日杨国忠假意来相送,安禄山心怀怨愤,傲慢地不行礼,杨国忠大怒,心中愈发怨恨。
安禄山到任后,查点军马钱粮、训练士卒、屯积粮草,坐镇范阳,兼制平卢、河东,从永平以西至太原,凡东北一带要害之地皆归其统辖,声势日益强盛骄恣。后人有诗叹道:“番人顿使作强藩,只为奸臣进一言。今日虎狼轻纵逸,会看地覆与天翻。”
第84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
自古以来,神怪之事不常见,但也并非完全没有。正直君子能见到怪异却不以为怪,怪异之事便不再发生,这是因为正直的心性与浩然正气能战胜它们。孔子不谈论怪异,也不谈论鬼神,因为怪异不值得谈论,鬼神也不必谈论。人只要循着正道行事,自然妖孽无法作祟,即便鬼神也会听从于己。而那些奸邪之辈,平日所作所为违背常理、令人惊骇,他们本身就是家国的妖孽,又何怪乎妖孽突然出现?这就是所谓的“妖由人兴,孽自己作”。至于身为天子,不致力于修养实在的德行、推行实在的政治,却被神仙幽怪之说迷惑,就会有一班方士术者与之周旋,他们或高谈长生不老,或故作神通游戏,这些对身心毫无益处,只会让人受到迷惑,前代的秦始皇、汉武帝都可为鉴。
话说杨国忠趁机将安禄山遣发出去,少了个争权夺宠的人,眼前只剩李林甫一人难以动摇。李林甫生性阴险,天子又十分信任他,宠眷隆重。一日,玄宗降旨命百官在尚书省公阅岁贡之物,阅毕回奏,之后竟命将本年贡物用车载往李林甫家中赏赐,其宠眷之深可见一斑。李林甫之子李岫也在朝为官,心中很有盈满招祸的恐惧。他曾随李林甫在后园闲步,见一役夫在树下倦卧,便私下对李林甫说:“大人久专朝政,仇怨满天下,倘若一旦祸患突发,想要像这役夫一样高卧,怎么可能呢?”李林甫默然不答。从此他常担心有刺客侠士暗算自己,出行时步骑百余人左右护卫,前哨在数百步外辟人除道;居住时重门复壁,如防大敌,一夜多次迁移卧榻,连家人都不知他身在何处。
而杨国忠却不同,他自恃有后宫的威势,官居右相之尊,一味骄奢淫逸,既不怕人嗔恨,也不管人耻笑。时值上巳之日,杨国忠奉旨与弟弟杨铦及诸位姨姊妹齐赴曲江修禊。五家各为一队,各穿一色衣裳,姬侍女从不计其数,新妆炫服,相映如同百花焕发。他们乘马驾车,不用伞盖遮蔽,路旁观者如堵。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并辔扬鞭,相互调笑,众人直游玩到傍晚,乘烛而归,一路上遗落了不少簪子鞋子。杜甫在《丽人行》中写道:“三月三日天气清,长安水边多丽人。态浓意远淑且真,肌肤细腻骨肉匀。绣罗衣裳照暮春,蹙金孔雀银麒麟。头上何所有?翠微盍叶垂鬓唇。背后何所见,珠压腰衱稳称身。就中云幕椒房亲,赐名大国韩虢秦。紫驼之峰出翠釜,水晶之盘行素鳞。犀箸厌饫久未下,鸾刀缕切空纷纶。黄门飞鞚不动尘,御厨络绎送八珍。箫鼓哀吟感鬼神,宾从杂沓实要津。后来鞍马何逡巡,当轩下马入锦茵。杨花雪落覆白苹,青鸟飞去衔红巾。炙手可热势绝伦,慎莫近前丞相嗔。”
当日一行人游玩过后,次日都入宫见驾谢恩。玄宗在内殿赐宴,杨国忠奏道:“臣等奉旨修禊,并非贪图宴乐,正是为圣天子及宫中眷属迎祥纳福。昨日赴曲江,威仪美盛,万里观瞻,众情欣悦,尽显太平景象,臣等不胜庆幸。”玄宗大喜道:“卿等在游戏之中不忘君上,忠爱可嘉,当有赏赐。”宴罢次日,玄宗取出内府珍玩颁赐众人,赐韩国夫人照夜玑,赐虢国夫人锁子帐,赐秦国夫人七叶冠。当时杨贵妃奏道:“陛下之前赐妾宝屏,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,妾与她们相对,自觉形秽,今请陛下转赐妾兄国忠如何?”玄宗笑道:“朕闻国忠婢妾极多,每到冬月,他选婢妾中肥硕者环立于身后,称为‘肉屏遮风’,今将此屏赐他,远胜他家的肉屏风。”
原来这屏名为虹霓屏,是隋朝遗物,屏上雕镂前代美人形象宛然如生,各长三寸左右,以水晶为底,其间服玩衣饰等都用众宝嵌成,极其精巧,疑似鬼斧神工,非人力所能造作。后人有词为证:“屏似虹霓变幻,画非笔墨经营。浑将杂宝当丹青,雕刻精工莫并。试看冶容种种,绝胜妙画真真。若还逐一唤娇名,当使人人低应。”玄宗将此屏赐给国忠,又命内侍传述贵妃奏请之意,国忠谢恩拜受,将屏安放内宅楼上,常与亲友族眷家眷等观玩,众人无不叹美欣羡,以为是希世之珍。
一日,杨国忠独坐楼上纳凉,看着屏上众美人,暗想:“世间难道真有此等尤物?我若得一二人,便享乐无穷了。”正想念间,不觉困倦,就在榻上偃卧。刚伏枕,忽见屏上众美人一个个摇头动目,恍惚间都走下屏来,顿时长高一尺多,宛如生人,直来卧榻前一一称名号:“我是裂缯人”“我是步莲人”“我是浣纱人”“我是当垆人”“我是解佩人”“我是拾翠人”“我是许飞琼”“我是薛夜来”“我是桃源仙子”“我是巫山神女”,如此之类,不可枚举。杨国忠虽睁着眼历历亲见,身体却动弹不得,口中也发不出声音。诸美女各搬椅子列坐,少顷,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也从屏上下来,称是楚章华踏谣娘,于是连袂而歌,歌声极其清细。
歌罢,诸女皆起,那个自称巫山神女的指着国忠说:“你自恃权相,实为误国鄙夫,怎敢亵渎玩赏我等,还辄作妄想,殊为可笑可恶!”诸女齐拍手笑道:“阿环无见识,三郎又轻听其言,以致虹霓宝屏见辱于庸奴。此奴将来受祸不小,吾等何必与他计较,且去且去。”于是一一复回屏上。杨国忠方才如梦初醒,吓得浑身冷汗,急奔下楼,叫家下用人将此屏掩过,锁闭楼门。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,就听闻楼上有隐隐许多女人歌唱笑语之声,家内大小上下男女无一人敢登此楼。
杨国忠入宫,密将此事与杨贵妃说知,只隐去了被美人责骂之言。杨贵妃听闻此等怪异,大为惊诧,即转奏玄宗,欲请旨毁碎此屏。玄宗说道:“屏上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,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内,何可轻毁?吾当问通元先生与叶尊师,便知是何妖祥。”
你知道通元先生和叶尊师是谁吗?原来玄宗最喜欢神仙之道,从前唐高宗尊奉老君为玄元皇帝,到玄宗时又求得李老君的遗像,十分恭敬礼拜,下令天下都建立庙宇,招住持侍奉。于是方士之辈竞相进献。有人推荐方士张果,说他是当世神仙,玄宗以礼召至京师,拜为银青光禄大夫,赐号通元先生;又有人推荐方士叶法善,说他有奇术,擅长符咒,玄宗也以礼召来京师,称他为尊师。其他方士虽然很多,但只有这二人最为着名。
当时玄宗把杨国忠所说屏上美人出现的事情询问他们。张果说:“妖由人兴,这必定是杨相看到屏上的娇容,妄生邪念,所以妖孽应念而生,叶师治理就足够了!”叶法善说:“凡是宝物容易成为精怪,何况人心感触,自然显现灵异。臣应当书写一道符,在屏前焚烧来镇住它。今后观看这屏风的人,不得玩亵。每逢初一、十五,用香花供奉,自然平安无事。”
玄宗便请叶法善亲手书写正乙灵符一道,派内侍交给杨国忠,并且传述二人的话。杨国忠听说妖由邪念而生,自己不觉毛骨悚然,随即登楼展开屏风,将符焚烧。焚烧符的时候,只见满楼电光闪烁。从此以后,楼中安静,绝无声音。到初一、十五瞻礼的时候,说也奇异,看见屏上众美人更加光彩夺目,但看去自有一种端庄的气度,觉得比以前不同了。正是:正能治邪,邪不胜正。以正治邪,邪亦反正。
玄宗听说后,更加相信叶法善的神术。一天,玄宗私下问叶法善:“张果先生道德高妙,我常常询问他的生平,但他只是笑而不答,为什么呢?”叶法善说:“他的生平,即使是神仙之辈也不能推测。只知道他在唐尧时,曾官为侍中。至于他的出处履历,只有臣知道,其他人不知道。”玄宗高兴地说:“尊师请试着说说。”
叶法善说:“臣害怕灾祸降临,所以不敢直言奏闻。”玄宗说:“尊师是神仙中人,有什么灾祸可惧,希望不要托词隐秘。”叶法善沉吟道:“陛下一定要臣直言,臣现在说出来必定立刻死去。陛下如果怜悯臣,可立刻召见张先生,不惜屈体求他,臣或许可以再生。”玄宗连声许诺,叶法善请屏退左右,秘密奏道:“他是混沌初分时的白蝙蝠精。”话未说完,忽然口吐鲜血,昏绝在地。
玄宗立即呼唤内侍,速传口敕,立刻召见张果入宫见驾。不一会儿,张果携杖而至,玄宗降座迎接,说:“叶尊师得罪了先生,都是我的过错。我现在代他请求,希望看在我的薄面上宽恕他。”说罢,便要屈膝下去。张果连忙起身说:“怎敢劳陛下屈尊,只是小子不该饶舌罢了!”于是用手中的杖,连击叶法善三下说:“可以转来了!”只见叶法善蹶然而醒,即时站起,整衣向玄宗谢恩,随即向张果谢罪。张果笑道:“我的杖不容易得到啊。”叶法善再三称谢。玄宗大喜,各赐他们茶果而退。
过了几天,恰好有使者从海上来,带来一种恶草,其性最毒,海上人传言,即使是神仙也不敢吃这种草。玄宗给叶法善看,问他是否认识这种草。叶法善说:“这名叫乌堇草,最能毒人,使臣吃了,也会生小病。其他神仙如果中了它的毒,性命不保。只有张果先生,或许不畏惧这个。”
玄宗于是秘密把这种草放在酒中,立刻召见张果到内殿赐宴,先让他饮美酒,玄宗问:“先生实在能饮多少?”张果说:“臣饮不过几杯,臣离中有一个道童,可饮一斗,多也不能了。”玄宗说:“可以召来吗?”张果说:“臣请呼唤他。”于是向空中叫道:“童子,可速来见驾!”叫声未绝,只见一个童子,从房头飞下。年龄大约十四五岁,头尖腹大,整衣肃容,拜于御前。
玄宗惊异,立即命令用大斗酌酒赐给他。童子谢了恩,接过酒来,一口气喝干。玄宗皇帝见他吃得爽快,命令再饮一斗,童子又接来便吃。却吃不上两三口,只见那吃的酒,从头顶上骨都都滚将出来。张果笑道:“你酒量有限,怎么能多饮。”于是取桌上桃核一枚掷去,阁阁有声,童子应手而仆,酒流满地。仔细一看,却原来不是童子,是一个盛酒的葫芦,其中仅可容一斗酒。
玄宗看了大笑道:“先生游戏,神通甚妙,可再进一杯。”于是密令内侍把乌堇酒,斟给他吃。张果却不推辞,一饮而尽。过了一会儿,只见张果垂头闭目,在坐席上昏然睡去。玄宗当时吩咐内侍说,不要惊动他,由他熟睡。没半个时辰,张果即欠伸而起笑道:“这酒不是好酒啊,如果其他人饮此酒,就不会醒了!”他从袖中拿出一小镜子自照道:“恶酒竟坏我齿。”玄宗看时,果然见他的牙齿都黑了。
张果不慌不忙,双手向两颐一拍,把口中黑齿尽数都吐出来了,登时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齿。玄宗一见,惊喜赞叹道好。正是:戏将毒草试神仙,只博先生一觉眠。不坏真身依旧在,齿牙落得换新鲜。自此玄宗更加相信神仙之术。
时至上元之夜,玄宗在内庭高扎彩楼,张灯饮宴。不召外臣陪饮,也不召嫔妃奉侍,只召张果、叶法善二人。张果偶然到其他地方去了,没有立即到,叶法善先来。玄宗赐坐首席,举觞共饮,一时灯月交辉,歌舞间作,十分欢喜。
玄宗酒酣,指着灯彩笑道:“此间灯事,可以说是极盛,其他地方怎么能有这样呢!”叶法善举眼,四下一看,用手向西指道:“西凉府城中,今夜灯事极胜,不亚于京师。”玄宗道:“先生若有所见,我却不能看见。”叶法善道:“陛下欲见,又有什么难的。”玄宗连忙问道:“尊师有什么法术,可使我一见胜境吗?”叶法善道:“臣现在侍奉陛下御风而往,转回不过片刻。”
玄宗欣然而起。旁边高力士过来,俯伏奏道:“叶尊师虽有妙法,皇爷怎么可以以身试法,希望不要轻动。”玄宗道:“尊师必定不会误我,你不要多言,我也不需要你同行,你只在此候着便了。”高力士不敢再说,唯唯而退。
叶法善请玄宗暂且撤去宴席更换衣服,两名小内侍也更换了衣物,一同出到庭院中,都让他们紧闭双眼。只觉得双脚腾空而起,如同在云霄中行走。片刻之间,脚已着地,耳边只听到人声喧闹,全是西凉府的口音。叶法善让他们睁开眼睛,玄宗睁眼一看,只见彩灯连绵数里,观灯的人往来繁杂,心中又惊又喜,混杂在人群中到处游看,私下问叶法善:“尊师莫不是用了幻术?”叶法善说:“陛下若不信今夜的游历,请留下验证。”于是问内侍:“你们身边带了什么物件?”内侍说:“有皇爷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。”
叶法善便与玄宗进入一家酒肆,唤酒共饮,不一会儿喝完,就用小玉如意暂时抵押酒价,请玄宗写了一纸手照,约定几日后派人来赎。出了店门,走到城外,仍让各自闭目,顷刻之间腾空而回,直到宫殿前落地。高力士上前迎接,叩头口称万岁,看席上所燃的金莲宝烛,还没燃到一半。
玄宗正在惊疑,左右传奏张果先生到,玄宗立即请他进来。张果说:“臣偶然出游,未能立即应召前来,伏乞陛下恕罪。”玄宗说:“先生辈如闲云野鹤,怎会受世俗礼法拘束,有什么可罪的?只是不知先生刚才去了哪里?”张果说:“臣刚才去广陵拜访一位道友,没想到陛下召见,以致来迟。”玄宗说:“广陵离这里很远,先生往来怎么如此迅速!”张果笑道:“朝游北海,暮宿苍梧,是仙家的常事,何况西凉、广陵,简直就在一步之间。”
张果于是问叶法善:“西凉的灯事如何?”叶法善说:“与京师差不多。”玄宗问张果:“先生刚从广陵来,广陵也有灯事吗?”张果说:“广陵灯事也极盛,此时正在热闹之际。”叶法善说:“臣斗胆请陛下再以余兴到那里一观,也足以怡悦圣情。”玄宗欣喜地说:“如此甚好。”于是问张果:“先生肯同往吗?”
张果说:“臣愿随圣驾,这次出行可不须腾空御风,也不须在城市中游行,臣有小术,上可不至天,下可不着地,任凭陛下玩赏。”玄宗说:“这更奇妙,愿先生立即施行神术。”张果说:“请陛下更衣,穿上极华美的冠裳。”又让高力士也穿华服,还让几名梨园伶工都穿锦衣花帽。
张果解下自己腰间的丝绦向空中一掷,化成一座彩桥,从殿庭起,直接云霄。这桥白玉莹莹铺就,朱栏曲曲遮来,凌云驾汉近瑶台,一望霞明云霭。当下张果与叶法善在前引导,引玄宗徐步上桥,高力士及伶工等都跟随,只告诫不要回头反顾,只管向前行去。
行不数百步,张果、叶法善二人停下脚步说:“陛下请止步,已至广陵地界。”城中看灯的人往来如织,陈设之盛,不次于西凉。那些看灯的士女们忽然看见空中有五色彩云,拥着一簇人,各样打扮,衣冠华丽,怀疑是星官仙子出现,都向空中瞻仰叩拜。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桥上,仰看天河,月明如昼,低头下视广陵城市,灯火璀璨,大喜过望。叶法善请玄宗敕令伶工奏《霓裳羽衣》一曲,奏毕,张果同叶法善仍引玄宗与高力士、伶工等人从桥上步回宫禁。才步下桥,张果即时把袖一拂,桥忽然不见,只见他手中原拿着的丝带,仍旧系于腰间,高力士、伶工等人都大惊异。
玄宗赞叹:“先生神术通灵,真乃奇妙!”张果回说:“这是仙家游戏小术,不足多羡。”玄宗再命洗杯赐酒,直至天晓才罢宴各散。次日,玄宗密遣使者,拿着西凉府酒店主人写的手照去取赎小玉如意,使者行了几日,果然赎了回来,更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。
过了几月,广陵地方官上疏奏称,本地正月十五夜二更后,天际忽现五色祥云万朵,云中仙灵历历可睹,又闻仙乐嘹亮,迥非人间声调,此诚圣世瑞征。玄宗览疏暗自称奇,只批“知道了”。原来《霓裳羽衣曲》是玄宗开元时梦游月宫,见数十仙女素练宽衣,环佩丁东,在广寒宫歌舞,声调佳妙,醒来后传示乐工谱成,果然非人间所有。
玄宗益信二人为神仙,又闻张果每出必乘白驴,行如飞,归则将驴折叠如纸放巾箱中,欲乘以水喷之,依旧成驴,愈奇其术,想将玉真公主下嫁。张果说:“臣在王屋山有别业,曾以太平钱三十万聘娶章氏女,今岂容更娶?况臣疏野性成,不慕荣禄,入京已久,念切远山,伏乞天恩放回。”玄宗说:“先生不肯尚主,朕亦不敢相强,却如何便欲离去?先生与叶尊师同在朕左右,不可缺一,方思朝夕就教,幸勿萌去志。”张果感其诚意,遂与叶法善仍留京邸。
叶法善昔年隐于松阳,与刺史李邕相契,李邕多才,能作文善写字,法善曾求他为其祖作碑文。及法善被召入京,李邕也升了京官,却不喜法善弄术,恐其眩惑君心。法善求他写碑文,李邕再三不肯:“吾方悔为公作,岂能更为公写!”法善笑道:“公既为吾作,岂能不为吾写,今日且不必相强,容后更图。”
是夜,法善在密室陈设纸墨笔砚,三更时仗剑步罡,焚符一道,口中念念有词,把令牌一拍,只见李邕忽从壁间步出。法善不与他言语,只仗剑指挥,让他写碑文,一面使道童翦烛磨墨,须臾碑文写完。法善再写一符焚化,念动咒语,把剑一指,喝一声,李邕倏然不见。原来因日间求写不肯,故夜间摄其魂魄来写。
次日,法善亲往拜谢,以其所书示之:“此即公昨夜梦中所书也。”李邕看了吓得目瞪口呆,通身汗下。法善说:“既重公之文,不欲屑以他人之笔,故求公大笔一书,因公未许,聊以相戏,多有开罪,幸恕不恭。”仍具厚礼为润笔之资,李邕不肯受。玄宗闻知惊叹:“神仙固不可与相抗也。”李邕所写此碑,当时就名为“追魂碑”。
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,方士日益进献。一日,鄂州地方守臣上疏,荐方士罗公远,说他广极神通,大有奇术,特送来京见驾。正是:朝里仙人尚未归,远方仙客又来到。莫道仙人何太多,只因天子有酷好。
第85回 罗公远预寄蜀当归 安禄山请用番将士
自古以来,为人处世最忌讳贪、嗔、痴这三个字,更何况是身为天子呢?自古圣明的帝王,只会端正自身来做众人的表率,思考隐患并防微杜渐,励精图治,一定不会被异端玄妙虚无的说法所迷惑。如果身为天子,富贵已经到了极点,却还想追求长生不老的法术,于是远求神仙,甚至以帝王的尊贵身份,喜好学习别家的幻术。学不会就心生怨怒,随意杀戮,这难道不是既贪又嗔吗?
再说玄宗挽留张果、叶法善,不让他们回山。鄂州守臣又举荐了罗公远,上表奏章说他法术神通,派人把他送到京城。这罗公远不知是哪里人,也不知是哪一朝代的人,他的容貌常常像十六七岁的孩子,到处游历,踪迹不定。
有一天他游历到鄂州,恰好遇到本州官府因为天气干旱,在社稷坛内延请僧道举行法事祈求降雨。祷告的人很多,人丛中有个穿白衣的人在那里闲看。这个人身高一丈多,顾盼之间不同寻常,众人都很惊讶,有人问他姓名住处,他回答说:“我姓龙,是本地人。”正说着,罗公远恰好到来,看见这个人,怒目呵斥道:“这么干旱,你怎么不去行雨救济百姓,却在这里闲逛?”那人收起笑容拱手说:“没有奉上天的符命,无处取水。”罗公远说:“你只管快去,我会帮助你。”那人连声答应着快步离去。
众人惊讶地问:“这是什么人?”罗公远说:“这是本地水府的龙神,我命令他快去行雨救济干旱。无奈他没有奉上帝的命令,不敢擅自取水,我现在用一滴水帮助他,救济这里的禾苗。”说着举眼四下看,见僧道诵经的桌上有一方大砚台,因为刚写完疏文,砚台里积了一些墨水。罗公远上前对着砚台里的墨水吸了一口,望空一喷,喝道:“快行雨来!”只见霎时间,乌云遮蔽太阳,大风顿起。罗公远对众人说:“雨要来了,各位避一下,不要被雨打湿衣服。”话没说完,雨点骤至,顷刻之间如倾盆倒瓮般下了半晌,大约下了一尺多深才停。奇怪的是,这雨落在地上、沾在衣服上都是黝黑的。原来龙神全凭仙力,把这口墨水化作雨泽来救干旱,所以雨色都是黑的。
当下人人嗟叹惊异,个个欢喜,问了罗公远的姓名,簇拥着去见本州太守,把事情详细禀报。太守想拿金帛酬谢,罗公远笑着不接受。太守说:“天子尊信神仙,你既有这样的道术,我一定推荐你到御前,必定会受到尊敬礼遇。”罗公远说:“我本来不喜欢在朝廷游历,但听说张、叶二仙在京城,我正想见识一下他们的真面目,现在乘便去见他们,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于是太守写了奏疏,派使者陪伴护送他。
罗公远来到京中,使者把奏疏投进,玄宗看了奏疏立即传旨召见。那天玄宗坐在庆云亭下,看张果和叶法善下棋。内侍引罗公远进来,快到亭下时,玄宗指着张、叶二人说:“这是鄂州送来的异人罗公远,二位先生试着和他谈谈。”张、叶二人抬眼一看,远远见罗公远身体瘦弱、容貌年轻,宛如快要成年的孩童模样,都笑着说:“小孩子一样的人,有什么知识,也称为异人。”
罗公远不慌不忙走到亭阶下,玄宗下令免他朝拜,命他升阶赐坐,又指着张、叶二仙师说:“你认识这两个人吗?这就是张果先生、叶法善尊师。”罗公远说:“闻名不曾见面,今天有幸得以相见。”张果笑着说:“小辈当然不认识我。”叶法善说:“哪有神仙中人不认识张果先生的呢?”罗公远说:“世上没有不知礼让的神仙,何况如今二位仙师如此简慢高傲,我不认识,也不值得遗憾。”
张果大笑说:“我暂且不与你深谈,人人都称你为异人,想必有奇异的法术。我现在姑且用极粗浅的技艺试试你,如果能猜中,自然会刮目相待。”于是和叶法善各拿几枚棋子握在手中问:“猜猜我二人手中各有几枚棋子。”罗公远说:“都没有一枚。”二人哈哈大笑,张开手看时,果然一个棋子也没有了。只见罗公远从袖中伸出双手,满把都是棋子,笑着说:“棋子已经到我手中了,二位老仙翁遇到小辈,简直教你们两手空空了。”张、叶二仙师这才惊异,各自起身致敬。
当下玄宗大喜,就在庆云亭上赐宴,给他冠袍,又赐府邸,尊称他为罗仙师。从此罗公远常与张、叶二人谈论仙家宗旨,彼此敬服。过了几天,张果、叶法善上奏疏坚决请求还山,说:“罗公远的道术超过臣等,留他在京足够供陛下咨询。臣等出山已久,思归心切,请求放还,以遂臣等的山野本性。”玄宗知道他们归意已决,不便强留,准他们暂时回山,有需要询问之处再等候宣召。二人谢恩出京,凡是玄宗所赐之物及各官员所赠的珍奇,一无所受,便各自飘然而去。
自此之后,在京的方士中只有罗公远为玄宗所尊信,时常召见他,叩问长生不死的方法。罗公远说:“长生没有方法,只要清心寡欲,就可以却病延年。”玄宗勉强听从他的说法,有时独处一宫,不与嫔妃同住,后庭宴会也比以前略微稀疏了些,杨妃心里很不高兴。
时值中秋月明之夜,玄宗不召嫔妃宴集,独自与罗公远对月闲谈,说起去年上元佳节曾同张、叶二位仙师腾空远游,很是奇异,于是问:“先生也有这样的道术吗?”罗公远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?陛下往年曾梦游月宫,却不曾亲身目睹,我现在请陛下亲见月宫之景,可以吗?”玄宗大喜。
罗公远立即起身,向庭前桂树上折取几枝,用彩线打结放在庭中,吹口气化作一乘彩舆,请玄宗升舆端坐,又将手中的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驾车,前往观月殿。当时高力士奉差到别处去了,有个得宠的太监叫辅缪琳,叩头启奏说:“以前张、叶二仙师奉驾行游,曾多带内侍同行,如今奴才们愿随驾前往。”罗公远说:“月宫不比别处,你们怎么能去观看,只我一人护驾足够了!”说罢喝一声“起”,只见那白鹿驾着彩舆腾空而起,直上云霄。罗公远步行空中紧紧相随,教玄宗只把双眼望着月亮,千万不要回顾也不要看别处。
转瞬间已接近月宫,罗公远扶住车子,玄宗凝眸一看,只见月中宫殿重重,门户洞开,遥见里面琪花瑶草光彩夺目,远胜昔日梦中所见。玄宗问:“可以进去吗?”罗公远说:“陛下虽贵为天子,却还是凡胎肉体,不能立刻进入,只可在外面观望。”
过了一会儿,只闻异香弥漫,一派乐声嘹亮,仔细听正是《霓裳羽衣曲》。玄宗听罢低声问:“世人称美貌女子必比月里嫦娥,如今嫦娥近在咫尺,可让朕一睹她的容貌吗?”罗公远说:“从前穆天子与王母相会,是因为有仙缘的缘故,陛下不能相比,如今能到这里瞻仰宫殿已是奇福,怎么可以妄生轻慢亵渎的念头。”话没说完,忽见月中门户尽闭,光彩四散,寒风袭人。罗公远立即唤白鹿来驾彩舆,用羽扇障风而行,不一会儿冉冉落地。罗公远说:“陛下几乎触怒嫦娥,所幸平安无事。”
玄宗下车,只见彩舆仍化为桂枝,白鹿也不见了,如意仍在罗公远手中。玄宗又惊又喜,当下罗公远告辞回寓。玄宗还独坐呆想,啧啧称奇。那内监辅缪琳因怪罗公远不许他同往,便进言说:“这是幻术迷惑人,有什么可惊异的,希望皇爷不要轻信。”玄宗说:“就算是幻术也很可喜,朕要学一二来娱悦身心。”辅缪琳便逢迎说:“幻术中只有隐身法可以学,皇爷若学会了,就可以暗中察访内外人等的机密之事。”玄宗高兴地说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第二天,玄宗就召罗公远入宫,告诉他自己想学隐身法的想法。罗公远说:“隐身法是仙家用来躲避世俗情感纠缠,或者遇到意外仓促相逼的事情时,姑且用这个方法保全自己罢了。陛下身为天下之主,正应该向阳处理政务,就像《易经》说的‘圣人作而万物睹’,怎么要学起隐身法来呢?”玄宗说:“我学这个方法,也是借此防身罢了。”
罗公远说:“陛下尊贵居于帝王之位,时逢太平,车驾所到之处,有众多神灵呵护,有什么不快乐的,为什么要用这个方法防身呢!陛下如果学会这个方法,只在宫中偶尔做一次,尚且不可以。何况日后把它当作常事,一定会带着玉玺进入别人家,做不应当做的事,万一再遇到能破这个方法的术士,那时就像白龙变成鱼在水中,一定会被渔夫豫且困住了。”
玄宗说:“我学会这个方法,不过在宫中姑且当作偶尔的游戏,一定不轻率地在外面尝试,希望您立刻传授,希望先生千万不要吝惜教导。”罗公远此时,抵不过玄宗再三恳求,只得把符咒秘诀一一传授,并教给他学习的方法。玄宗大喜,就在宫中按照方法练习。等到练习熟练试着表演时,开始还露出半身,不久全身都隐去了,但终究不能完全没有痕迹。有时露出一只鞋,有时露出冠髻,有时露出衣摆,往往被宫人发现。
玄宗立刻召罗公远入宫,要他当面表演这个法术看。罗公远把手向空中画符,口中念念有词,立刻看不见他的身形,过了一会儿却见他从殿门外进来。玄宗便也学他向空中画符,捻诀念咒,却只是隐了身子,露出衣冠。内侍们都含着笑。玄宗问道:“同样的符咒,为什么我做起来,偏偏不能尽善尽美?”罗公远说:“陛下以凡胎肉体就立刻学仙法,怎么能尽善尽美?”
玄宗因为表演隐身法不灵,导致被左右的人偷偷嘲笑,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。听见罗公远对着众人说他是凡胎肉体,心中很不高兴地说:“就算是神仙,少不得也是凡胎肉体,怎么凡胎肉体就学不得仙法,还是传法的人不肯完全传授秘诀罢了!”说罢拂袖进入内室,传命罗公远暂且退下。从此玄宗心中怀恨。
恰好宰相李林甫因为夫人患病垂危,听说罗公远常常用符药救人的危疾,于是亲自来求他救治夫人的病。罗公远说:“夫人的禄命已经到头,不能救治了。况且夫人有幸能在相公面前善终,生前荣耀死后哀荣,她的福分超过相公十倍了,何必多求。”李林甫怪他言语轻慢,也心中怀恨,这天夜里他的妻子果然死了。
过了一天,秦国夫人忽然患病沉重,杨国忠奉着杨贵妃的命令,来见罗公远,求他救治。罗公远说:“神仙只救有缘分的人和能修行的人,夫人前世既然没有仙缘,今生又没有美好的品行,享受非分的福气,还不知道修身反省,恶孽尚且不容易忏悔除去,如今能够在卧室中享尽天年,和各位姊妹相比,已经是万幸了!难道还有方法和术数可以治疗吗?七天之后,她的名字就要登上鬼的名册了!”
杨国忠生气地说:“不能相救就算了,怎么能妄言诽谤!”于是回报杨贵妃。杨贵妃大怒,哭着上奏天子,说:“罗公远诽谤宫中眷属,就像施加咒诅,是对皇上大不敬。”李林甫也趁机上奏说他妖妄惑众。玄宗本来就不高兴,何况又有内外谗言交加,激起了十分的怒火,传旨立刻将罗公远在西市斩首。
罗公远在寓所听到命令,呵呵大笑,也不肯被绑缚,径直快步走到西市中伸颈受刑。钢刀落下的地方,并没有一点血。只见一道青气从他头顶中直出,透上重霄。玄宗一时恨怒,立刻命令斩杀罗公远,随即自己想到他是个有道术的人,怎么可以轻易杀害,连忙呼喊内侍快传旨停刑,等到达时却已经杀过了。玄宗懊悔不已,命令收殓他的尸首,用香木做棺椁入殓。到了七天之后,秦国夫人果然病死。玄宗听到讣告,不胜嗟叹哀悼,赠送的丧仪抚恤极其丰厚。
玄宗因为秦国夫人的死,更加相信罗公远的话不错,念念不忘,但已经无可奈何。因为想到张果、叶法善,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,于是命令辅缪琳前往王屋山迎请张果老,如果他不肯再来,就去寻访叶法善,二人之中,一定能找到一个。
辅缪琳率领着圣旨,带着仆从车马,出京赶路,不久听见路人传说:“张果老先生已经在扬州地方死了。”辅缪琳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,却接到京报,扬州守臣某人上奏章,奏说张果在本年某月某日,在琼花观中端坐而逝,袖中有谢恩表文一道,他的尸身没来得及收殓,立刻腐败消化。辅缪琳得了这个消息,就不往王屋山去了,只专心访问叶法善的居处。
有人说曾在蜀中成都府见过他,辅缪琳就命令仆从人等,朝着蜀中的道路一路前行。进入蜀境后,山路崎岖,非常难走。忽然看见山岭上一个少年道者曲折连绵地走来,口中高声歌唱道:“山路崎岖那可行,仙人往矣纵难迎。须知死者何曾死,只愁生者难长生。”
那道者一边唱歌一边走,渐渐走到马前。辅缪琳仔细一看,大吃一惊,原来不是别人,却是罗公远。辅缪琳连忙下马作揖,问:“仙师没有恙吧?”罗公远笑着说:“天子尊礼神仙,却怎么把贫道这样戏弄。如今张果老先生怕被杀,已经诈死了;叶尊师也怕被杀,远游海外,无处可寻,不如回京去吧。”
辅缪琳说:“天子正后悔之前的过错,祈求仙师一同前往京中见驾,来安慰圣上的心。”罗公远笑着说:“我去不如天子来,你不必多言。我有一封信和一件信物寄给天子,你可以为我转达心意。”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,里面有重重包裹的一物,外面层层封缄题字,交给辅缪琳收了。
辅缪琳说:“天子正有话想询问仙师,还求仙师前往一趟。”罗公远说:“没有别的话,只要能远离宫中的女子,再谨防边上的女子,自然天下太平。”辅缪琳私下问朝中各位大臣的吉凶如何,罗公远说:“李相恶贯满盈,死期近了,还有身后的灾祸;杨相还有几年的福分可以享受,他之后的情况可以想得到。”辅缪琳又问自己将来的吉凶,罗公远说:“凡人能不贪财,就可以没有祸患。”说罢,举手作揖告别,腾空而去。
辅缪琳和随从等人,没有不啧啧称奇的,心想:“叶法善既然难以寻访,不如回京复命等候圣旨吧。”主意已定,就赶程回京。到了宫里,见了玄宗,详细上奏过在山岭遇见罗公远的事情,把书信呈上。玄宗大为惊诧,拆开看那封信,却没有多少话,只有四个大字,下面注有一行小字,写道:“安莫忘危。外有一药物,名曰蜀当归,谨附上。”
玄宗看着书信和药物,沉默着不说话。辅缪琳又秘密上奏了罗公远所说的“宫中女子”“边上女子”的说法。玄宗心想:“他常劝我清心寡欲来延年益寿,如今说要远离女子,又说‘莫忘危’,想来就是这个意思。那‘蜀当归’或许是延年益寿的良药,也未可知。但公远明明被杀了,怎么又在那里出现呢?”于是命令内侍迅速打开罗公远的棺材查看,原来棺材里空空如也。玄宗感叹道:“神仙的幻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,我只是被人嘲笑罢了!”
看官,你知道他所说的“宫中女子”,明明指的是杨贵妃;所说的“边上女子”,指的是安禄山,因为“安”字里面有个“女”字。“蜀当归”三个字,暗藏着哑谜,至于“安莫忘危”,已经明明白白说出了“安”字,可玄宗却完全没有领会。
此时安禄山正兼任范阳、平卢、河东三镇节度使,掌握重兵,长期盘踞在大藩镇。又有宫中的关系,气势十分骄横。但他常想到自己当时没有拜谒太子,料想太子必然会怪罪。玄宗年纪渐渐大了,安禄山担心一旦玄宗去世,太子即位,自己肯定没有好下场,因此心里不安,常常有异样的想法。
安禄山平日所畏惧的,只有李林甫,他常称李林甫为“十郎”,每次遇到从京城来的使者,必定会问:“李十郎有什么话要说?”如果听到有称赞他的言语,就会非常高兴;如果说“李丞相寄语安节度,好自检点”,就会皱着眉头叹息,坐立不安。李林甫也时常有书信问候他,信中大多能揣摩到他的心思,说中他的心事,却又为他筹划安排,安禄山因此受到笼络,不敢轻举妄动。
谁知李林甫自从妻子去世后,自己也生病了。正当辅缪琳回京时,李林甫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。他在病中忽然听说罗公远没有死,这一下吃惊非同小可,自言自语道:“我曾经弹劾过他,没想到他果然是个神仙,杀不死。如今他倘若来报仇,不像凡人那样可以防备,这可怎么解救呢?”从此他日夜惊惶恐惧,病情更加严重,没过几天就死了。
可恨那李林甫自从担任宰相,只会谄媚侍奉皇帝左右,迎合皇上的心意来巩固自己的恩宠;杜绝言路,蒙蔽皇上的耳目来施行奸计;嫉妒贤能,排挤胜过自己的人来保住自己的职位;屡次制造大案,诛杀放逐贤臣来张扬自己的威风。从太子以下,人人都对他畏惧侧目。他担任宰相十九年,酿成了天下的祸乱,玄宗始终不知道他的奸恶,听说他死了,还十分叹惜哀悼。太子在东宫听说李林甫死了,感叹道:“我今天晚上才能睡个安稳觉了!”
杨国忠原本就十分痛恨李林甫,只是因为他很得皇上宠爱,难以与之争权,积恨已久。如今趁着李林甫死了,又要找事发泄怨恨,于是弹劾李林甫生前在私宅蓄养了很多死士,借口是出入防卫,实际上阴谋不轨。又说他屡次图谋陷害太子,动摇国家根本,居心叵测。还暗示朝臣纷纷上奏章追劾他的许多罪状。杨贵妃因为怪李林甫挟制安禄山,也在玄宗面前说他有很多奸恶之处。
玄宗此时才醒悟过来,下诏公布李林甫奸恶叛逆的罪状,颁布天下,追削他的官爵,劈开他的棺材,登记他的家产。他的儿子侍郎李岫也被革职,永不录用。果然应了罗公远所说的身后之祸。
李林甫死后,杨国忠兼任左右相,独掌朝权,擅作威福,内外文武各官没有不畏惧的。只有安禄山不肯屈服,他只是因为李林甫比自己狡猾,所以心怀畏惧。而杨国忠是他平日所轻视的,一向看不起。如今杨国忠虽然专权,但安禄山全不在意。各处藩镇都派人送礼祝贺,唯独安禄山不祝贺。杨国忠大怒,秘密上奏玄宗说:“安禄山本是番人,如今雄踞三大镇,很不合适,应当有所防备。”玄宗却不这么认为。
杨国忠于是厚结陇右节度使哥舒翰,想要和他合力排挤安禄山。当时陇右地区富庶天下第一,从安远门向西直到唐朝边境,共一万二千多里,乡里相望,桑麻遍野。杨国忠上奏说,这都是节度使哥舒翰安抚调度的功劳,应当加以优厚的提拔。皇上下诏让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,管辖两镇。安禄山听说后,明知这是杨国忠借此结为党援,更加不高兴,常常在酒后当着众人的面谩骂杨国忠。杨国忠隐约听到这些话,越发恼恨,又秘密上奏玄宗说:“安禄山从前和李林甫狼狈为奸,如今李林甫死后,罪状昭着,安禄山心里不安,近期必定有反叛的图谋。陛下如果不信,下诏派使者召他入朝觐见,他必定不会奉诏,这样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思了。”
玄宗点头起身,退入宫中,沉吟不决。杨贵妃问:“陛下有什么事在心中盘算?”玄宗说:“你哥哥国忠屡次上奏说安禄山必定反叛,我没有深信。如今他劝我派使者召安禄山入朝,如果他不来,意图就很明显,就应当问罪。我觉得这孩子受我厚恩,未必会辜负我,所以心中筹划未定。”
杨贵妃吃惊地说:“我哥哥怎么就认定禄山必定反叛呢!他既然如此怀疑,陛下就应当按他所奏,派一个内侍去召安禄山。如果禄山肯来,我哥哥和陛下就可以消除疑虑了。”玄宗听从了她的话,立即写下手敕,派辅缪琳前往范阳召安禄山入朝见驾。
辅缪琳领了敕命,正要起行,杨贵妃私下把金帛赐给他,交给他一封手书秘密送给安禄山,让他听说召见就来,凡事有她在中间周旋,包管他有益无损,千万不要迟疑观望,以至于引起天子的怀疑。辅缪琳一一领命,星夜兼程来到范阳。
安禄山拜迎敕谕,辅缪琳当堂宣读:“皇帝手敕东平郡王范阳、平卢、河东节度使安禄山:卿从前在朕左右侍奉,欢叙如同家人,后来远镇外藩,从此相隔。朕很想念卿,料想卿也必定想念朕,但卿即使想念,没有征召怎么能入朝相见?如今敕令到达,卿即可赴京,暂时来京后就返回,不要以跋涉为劳,朕也想当面询问边庭之事。见谕速赴来京,毋怠。”
安禄山接过手敕,设宴款待天使,问道:“天子召我是什么意思?”辅缪琳说:“天子不过是十分想念您罢了!”安禄山沉吟道:“杨相有什么话吗?”辅缪琳说:“召见是天子的意思,不是宰相的意思。”安禄山笑道:“天子的意思就是宰相的意思。”
辅缪琳屏退左右,秘密送上杨贵妃的手书并转述了她的话,安禄山这才高兴起来,当天就动身星夜兼程赶到京城,入朝面圣。玄宗大喜道:“有人说你未必肯来,只有朕相信你必定会来,如今果然如此。”于是命令行家人之礼,在内殿赐宴。
安禄山哭泣着说:“臣本是番人,承蒙陛下宠信提拔到这个地位,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。无奈被杨国忠嫉恨,臣离死期不远了!”玄宗抚慰道:“有朕在,你可以不用担心。”这夜安禄山留宿内庭。
第二天,安禄山入宫拜见杨贵妃,杨贵妃在宫中赐宴,两人深情畅叙。安禄山说:“孩儿不是不留恋,但形势不可以久留,明天就必须告辞了。”杨贵妃说:“我也不敢留你,明天辞朝后赶快走,不要迟疑。”安禄山点头会意。
第二天,安禄山上奏说边政重任在身,不敢旷职,告辞回镇。玄宗准奏,亲自解下御衣赐给他,安禄山哭泣着拜受,当天就辞朝谢恩。临行时,他骑马到杨国忠府第匆匆见了一面,即刻飞奔出京,昼夜兼行,不久就回到了藩镇。他担心杨国忠奏请留下他,所以急忙回任。
从此玄宗更加亲信安禄山,有人告发安禄山想要反叛,玄宗就命令把这个人绑送到范阳,听凭安禄山处置,因此没有人敢再说话。安禄山从此更加肆无忌惮,心想:“三镇之中,把守各险要处的将士都是汉人,倘若他日有所举动,他们必定不会为我所用,不如用番将代替为好。”
于是安禄山上疏奏称,边庭险要之处,不是武健过人的人不能守御,汉将柔弱,不如番将骁勇,请用三十一名番将代替守边的汉将。奏疏呈上后,同平章事韦见素进言说:“安禄山长久以来就有异心,如今上了这道奏疏,反叛的情状已经很明显了,他的请求一定不可以答应。”
玄宗不高兴地说:“从前边政都用文臣,逐渐导致武备废弛;如今改用番人为节度使,边庭壁垒焕然一新,就此看来,怎么能说番人不可以代替汉将呢?安禄山为国家考虑,想要谨慎巩固边防,所以才有这个请求,你们怎么能动不动就说他反叛?”于是不听韦见素的话,立刻批旨:“依卿所请奏,三镇各险要处,都用番将戍守。其旧戍汉将,调内地别用。”
从此番人占据险要之地,安禄山越发得势,边事也就不可收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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